生而為人，我很抱歉 – 太宰治
春天，多變充滿生機的季節。我坐於車內，不清楚前方看見的是甚麼，朦朦朧朧，淚痕正被外頭吹進的冷風掠過，十分鐘前的經歷，那一股涼意，讓心底打了個冷顫。
清新舒爽的微涼午後，虧功於前夜的春雷大雨，距離晚上的飯局還有時間，做了些輕鬆打扮，心想開著車四處晃晃打發這段空白。周末的仁愛路二段，人車稀少，有種遠離都市的錯覺，轉進住宅社區的巷弄，說是巷弄卻依舊有著三線的廣大車道，高級住宅區的特色之一。每到這個時間，身體總需要點茶多酚來滋養補身，在離搖飲店十五公尺前停好車，思考著今天要喝綠茶、清茶還是難得來喝杯紅茶時，我看見一隻小老鼠，一跛一跛的在我眼前走著。
牠沒有圓滾滾的眼睛，圓潤的雙頰，不是在滾輪裡奔跑的小小天竺鼠，沒有柔滑的白棕黑棕色皮毛，也沒有如同鞋貓般無辜眼神，牠是隻溝鼠，骯髒灰黑的皮毛覆蓋全身，臀部跟著一條細長如惡魔般的尾巴，牠緩慢的爬行，沒有靈活快速的身手，我想和牠頸部的深紅色傷口有很大的關係，鮮血沾染了周圍，濕黏的皮毛混雜著泥沙和紅肉，令人感到不適。
我稍稍側身避開了牠的行進路線。
｢ 一杯綠茶，微糖少冰。 」
｢ 一杯綠茶，微糖少冰，大杯的嗎？ 」
｢ 嗯。 」
｢ 收你25。 」我們像背誦了五百遍的台詞，用同樣的語句和聲律說出我們該說的，滿分的演出。
｢ 輾過去！輾過去！ 」
突如其來的吶喊打破了我的自醉｢ 輾過去！輾過去！ 」興奮無比，好似世界拳王爭霸賽現場，我回過頭，看見一名婦女牽著他的小男孩，小男孩高舉著手開心的跳躍著，跟隨他們的視線，我看見了剛剛那隻跛腳受傷的小老鼠，正嘗試著用極慢的速度穿越那三線道的馬路，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化作城牆上弓箭手的指揮官，綠燈一下，軍旗一揮，萬車奔走，朝我眼前駛過，我想起小時家裡養的可卡犬衝到馬路上的那刻，我想起這15年間騎車開車時，在路上瞥見的那些動物屍體。
｢ 輾過去！ 」
｢ 輾過去！輾過去！ 」
｢ 輾過去！輾過去！輾過去！ 」
我看著這一幕，媽媽牽著歡喜喊叫的六歲男童，她的臉龐神似日本能劇中的女性能面，動也不動，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著前方，她沒有阻止孩子的意思，非常清楚明白，因為她連低下頭看看孩子的動作都沒有，就只是停留，任由被拉著的手腕上下搖晃，盯久了，我彷彿看到能面的嘴角被牽動著。
我回頭面向搖飲店內，不想參與這場演出，卻驚覺好奇心早了我一步，於是我再次轉身，用更遠的視角去觀看。才發現現場的人真不少，左前方有位計程車運將正抽著菸，挺著中年發福的肚子，慵懶得凝視那隻剛爬過一線道的跛腳小老鼠；剛下摩托車的情侶檔
｢ 唉呦～ 你看路中間～ 」女孩拍著男孩的肩。
｢ 喔！ 」男孩拿下全罩式安全帽回頭一望，驚嚇得出了聲，不過我想那在一秒內就平息了，他噘了噘嘴，強硬牽著女孩的手｢ 沒甚麼，買飲料吧。 」；
而小老鼠正用彎曲的S型方式嘗試橫越這如同日月潭大小的馬路。
｢ 叭～～～ 叭！ 」一輛日本轎車放慢速度，按了兩下喇叭。
小老鼠被巨大的聲響嚇著了，小腳離地，上半身微微抬起，然後退了一步，轎車拐了個彎繼續往前駛去，目睹這一切的所有人，依舊保持著他們原有的樣子，興奮，冷漠，慵懶，不屑；喔！對了，還有位小姐，她出場的時機大概和情侶檔是同一時刻，她頭的方向一直都朝著小老鼠，可是身體卻往另一方向的搖飲店移動，眉頭深鎖，臉上掛著緊張的表情，直到店員出聲詢問，她才想起她是來買飲料的，我也才想起，原來我是其中的一員，冷眼旁觀著。
我試著去理解無動於衷的母親，試著理解興奮無比的男孩，試著理解旁觀的人們，試著理解佇足不動的自己，我開始分裂，從中被剖開，糾結著纏繞著的細胞不停扭轉，像拉扯咀嚼過的口香糖，拉扯，拉扯，再拉扯，卻拉不斷，拉不開，一半的我想往前走去，走進馬路的中央，一半的我被牢牢固定在櫃檯，而一樣的我都在緊張著擔心著，牠活得下來嗎？
而一台BMW X5正從小老鼠的頭上急速開過…。
心頭一震，小老鼠還在，是所謂的運氣拯救了牠，牠就快抵達對面，生命還在，心中卻有甚麼東西粉碎了。原以為就這樣鬆了口氣，卻在此時見牠迴轉身軀，往回頭走，再度走向搖飲店的方向，大家依然沉默的看著，然後我繼續拉扯，我開始幻想著馬路中央的小老鼠開始變大，尖尖的鼻子消失變成小花貓臉，尾巴慢慢縮短變成毛茸茸的可愛模樣，那驚恐的無辜大眼睛讓人憐惜，然後我看見了什麼？我看見自己正走向馬路中央，抱起那隻受了傷的小貓咪，喔～！不～！竟然有人先我一步，搶在之前抱起了牠，圍觀的群眾歡呼，每個人都來關心那隻小貓咪
｢ 喔，怎麼受傷了。 」
｢ 好可憐喔… …。 」
大家開始詢問附近的動物醫院在哪，心疼的眼神，好溫暖的世界。
｢ 先生，你的綠茶好了。 」
我驚醒。
小老鼠安全的走回來了，鮮紅的血肉又距離我們好近，路邊的人們開始閃躲，輾過去小男孩已經離去，來了另一對母子
｢ 媽媽，好噁心喔！ 」
｢ 嘔～，好髒，來，過來一點喔！ 」
我不敢正眼看牠，不像剛才那樣敢盯著牠的未來牠的現在，低著頭怯懦的走過小老鼠身邊，有股重量沉沉的壓在胸口。我晃過搖飲店旁的小巷，眼角掠過一個驕傲的影子，一隻在城市遊蕩的野貓，牠搖曳著驕傲尾巴，眼神閃閃發亮，正坐著，盯著那一跛一跛的影子。
我關上車門 。
留言列表
